钱塘江丨智者曾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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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新闻客户端 张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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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真话》

我与曾宓先生可谓是忘年之交,我们相差整整三十岁,我在浙江画院工作的九年时间里,曾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令我尊重敬仰,无论是做人还是画画,先生让我懂得如何明是非、辨优劣,每次促膝交谈,先生总是言简意赅,义理精深而大道至简,使我获益良多。曾宓先生是当代中国画坛不可复制的、纯粹的文人画家,他的身上传递出中国文人的特有品质和独立人格。悉闻先生弃舟登岸,仙归道山,脑海中一身洁白装束的智者已渐行渐远,而留给后人的却是一幅幅充盈诗性和黝黑深邃的水墨灵魂,这一白一黑的阴阳相隔,让我顿觉悲涌心来,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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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坡》

一直在路上的求道者

曾宓先生1933年出生于福建福州,1957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专攻山水画专业。1962年浙江美术学院科班毕业,被分配到杭州王星记扇厂从事书画扇面设计工作。1984年调入浙江画院为专职画师直至终老。以上看似简短的学习与工作履历,却蕴含着曾宓先生不平坦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在我心中,他是一位甘于寂寞而自我觉行的长者,他将一生的笔墨修为当作自己安身立命之本,始终坚信“于笔墨不到之处立言”的人生修为。他耳聋目明,讷言敏行;艺理贯通,道术相济,毕生躬耕不辍,努力探寻当代中国画的创新与发展之路。上世纪90年代初,他送我一本著作《中国写意画构成法则》,一度成了我探究中国画艺理的法门。在我本科毕业而工作没有着落之时,曾先生以自己的人生经历来激励我不要气馁,并为我到处打听求职门道,亲自写信力荐。先生风范,后学迄今难忘。

山水画是因人而异的风景,是世界观的山水,更是求道者的山水。曾先生将艺术当成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行道、体道和悟道中独与天地万物相往来,“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求学时,对他影响最深刻的是三个人,首先是顾坤伯先生,顾先生细腻的情感与笔致,以及深厚的笔墨功底,使曾宓先生在范式与接纳的古法传习中去深入挖掘传统。我曾见过一幅曾先生1960年临摹石涛的《云到江南图》,可以说是形神兼得而神明矩矱,以至于石涛画中的小楷题跋都临得惟妙惟肖,而石涛的“一画论”和“墨团团里黑团团,黑墨团里天地宽”的墨法变化更是对其产生重要影响。1961年他的《临任伯年人物》也是神完气足,形质俱应,对他后来的人物题材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第二位便是黄宾虹先生,他所构建的“五笔、七墨”理论和朴厚浑莽的气格,是曾宓先生得以鉴借和生发的活水源头,早在本科期间,曾先生就拟过酷似宾翁的习作,如1961年的《浙美习作》、1962年的《秋山萧寺》。黄宾虹观照自然、落墨写心的“观物与体象”的二元法则,深深印刻在曾宓先生的艺术思想之中,其在《画人杂说集》中写道:“在艺术的欣赏中崇尚自然的、和谐的、纯朴的追求,是出于人情本能的归宿,也是出于保护自己的需要,所以当自然造物启动你想象的闸门,表现你个性思辨的创作流程之时,不要走得太远。”第三位是林风眠先生,曾先生是一位有着宏阔学术视野的画家,以自己一以贯之的艺术实践,致力于中国画的变革与创新,以多元而意象的人文情怀投入到自我的生命体验当中,笔墨只是他寄托喜怒哀乐的方式。记得我借住三台山农民房时,他曾向我借过瓦西里·康定斯基的《论艺术的精神》、苏珊·朗格的《情感与形式》、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等欧美艺术理论书籍,当时我很是费解,一位“老夫子”怎么会对抽象艺术理论、符号学甚至格式塔心理学感兴趣?我想,他的智慧生成来自博约觉行和融会贯通,他在汲取黄宾虹“苍而润之”的宿墨法的同时有意削弱了用笔“一波三折”的墨线,而借鉴林风眠“直抒胸臆”相对平直与单纯的行笔,以及浓郁亮丽的色块融入黝黑的画面,色墨无碍,相得益彰,别开生面,境界弥开,其鲜明的艺术风格独树画坛。

在曾宓先生的拟古与变法、古今与中外、体悟与超越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位求道者知往鉴来的艺术轨迹和品格追求。曾宓先生曾说:“如果没有兴趣和天赋不要染指艺术。”他将艺术当作自己的信仰,执一事而终一生,一贯秉承着坚守、自信、包容、开放的中国画学思想,毕其一生探索至臻至美的艺术之境,从未停歇行进的脚步,他始终于知行合一中认知艺术本源、于日积月累中形成心目俱会、于四季轮回中体验生命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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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风和鸣》

有独立精神的文人画家

王鲁湘在其《水墨诗人曾宓》一文中写道:“我所面对的这位画家很特别,他是一位水墨画家,长期生活在江南,但又不是我们熟悉的传统水墨画家,可以说在意象表现和画面构成上,他与传统相去甚远。但是,如果你简单地把他归类为新派水墨画家,却又容易不经意之间切断他同水墨传统极为深广的精神贯通和文脉关联,会极其浅薄地谈论他对水墨绘画的种种创新。”

曾宓先生是一位有态度的画家,作品往往以单纯的笔墨语言来表现习以为常的题材,平淡天真,质朴无华,读其画作如与君聊天散步,信手拈来,下笔成趣。他的山水画多以中近景来造境,一丘一壑一老翁,一花一木一闲人,或古道西风瘦马,或危崖枯木白练,气格独立,境界清寂,跳脱尘俗,常常带有以物喻人的精神指向。他的画面概括、洗练、单纯。笔墨涩重率真,沉郁而朴茂;意境幽奇深邃,古厚而高华。用笔肆意,疾而不滑;用墨丰厚,浑而不浊;用色鲜亮,艳而不俗。时而干裂秋风,大漠皓月;时而润含春雨,小村夕阳。而曾宓先生的人物画和花鸟画与其山水画的表达情感恰好相反,由冷寂转为热烈,情感饱满,诙谐有趣,题材多取日常生活之所见所闻,市井犬马、歌舞声色、修瓦踢球、遛鸟读报、书斋酒肆、恋人香客、睡猫裸女、寒雁雄鸡、竹石牡丹,这些茶余饭后的闲情偶寄,散淡随性而生机盎然。画面构思巧妙,形式新颖,用笔挥洒自如,旨在以意取象,不在状物描摹,着墨不多而意趣横生。

曾宓先生擅书,尤精行书小字,他深知书画同源、同理、同构的原理,援书入画,画以书进,两者相辅相成,辉映成趣,他喜欢在画面上作长跋,而后在其深重的墨色上钤盖多枚鲜红的印章,构成极富形式感的图式语言;而其独立意义上的书法作品,更是花样迭出,表现手法出人意料,书写方式别出心裁,文字内容与形式语言高度一致,以宿墨、淡墨硬笔直入,或繁密文字以包围法回拢小品册页,满而不塞具有文人书卷之气;或以手界先划朱丝栏作简牍之状,再进行不拘一格的书写。书法文字内容多为文人警句名言、画理画论,时而以民间谚语、流行歌词入书。

曾宓先生是一位充满智性和写意精神的文人画家,强调学养品格,讲究笔墨情趣,尊崇自然法则。道由技生、艺理并重是曾宓先生独创风格和本体精神的基石,他骨子里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极其强调个人意志和艺术表现力的同时又尊重自我艺术准则。在宿墨的运用上虽然吸收了黄宾虹的某些技法,但他力求不与人同,我用我法,尤其是将埃墨、宿墨和水直落,泼写结合,积破并用,把宿墨、渍墨、积墨、泼墨、破墨等墨法一起混合运用,又辅之以水渍法、冲写法、背敷法等,并把宿墨肌理的偶然性变成必然性,有效地使整个画面充溢着一股神秘而迷蒙的氤氲气息,宿墨的层次更为丰富,变化更加多端,拓展与深化了宿墨的表现力,这是他在墨法上的发展和贡献。在画面构成上,他以烘托衬染手法完善画面的背景和边角的处理,并以水墨的纵横擦拭和混沌交错表现出明晦和光感效果,这些手法的使用,使他的画面构成更为新颖,拉开了与传统绘画的距离,在视觉感知上更具现代意味和独立精神。

《春到人间》

有生活情趣的老顽童

熟悉曾先生的人都知道,除了读书、写字、画画是他的常态,其业余生活也非常丰富。或许是孤寂独处的秉性与曲高和寡的距离,他不善与难以交心的人打交道,只和意趣相投的人在一起,三五知己,清谈雅聚,推心置腹。曾先生的斋名叫“三石楼”,所谓“石不能言最可人”,他因嗜石而名其居,可能与他讷言敏行的性格有关,石之坚毅、笃实、冷峻,一拳石也是一丘壑,当石如山,以其居托其性美其名,体现了仁者乐山的心志。

有次出差,曾老淘得一枚海派之首赵子谦所篆印章,在自然光下才发现是件赝品,大家建议折返找店主理论和退货,曾先生却摆摆手说:“也许本身鉴赏眼力不济而进的假货,未必真是知假卖假,他也要养家糊口的嘛。”他心地和善,处处为别人着想。曾先生对青花瓷情有独钟,这似乎与他纯粹不二的思想很相像,他曾经画过一幅自画像:光秃的脑门,一身中式对襟衣衫,悠闲自得地仰卧在躺椅上,四壁塞满盆盆罐罐,画题:“四面骨董围拢来”云云,十分有趣。曾先生非常喜欢体育运动,乒乓球是他最为拿手的好戏,他身手矫健,眼疾手快,左右开弓,挥接自如,还曾拿过系统内乒乓球比赛的奖项。有好事者投其所好,与各类场所摆布龙门阵,先生亦不枉费诸位好意,以书画相赠,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可谓“双赢”。曾先生常常以步行为乐事,不是要紧事情和太远路程,一般很少坐车,有一次我和尉晓榕等学长随曾先生登山,从三台山拾级而上,一路沿“十里琅珰”山脊徒步至龙井村,先生看似年迈长者,一身白衣白裤白帽,飘飘若仙,健步如飞,当其看到满目葱翠的茶园和好光景,偶尔还要放歌一曲,音色低沉浑厚,如观画中劲笔。说起唱歌,曾先生可是一绝,美声、民族、流行样样通晓,他唱歌从不需要卡拉OK音乐伴奏,把麦清唱,歌词一字不落,倒背如流,声如洪钟,节奏韵律把握精准,这把年纪有此“雅兴”且记忆力极强,可以说同辈人难以望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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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鞋》

曾先生是位有智者风范的学人,他做事低调,乐于助人,善恶分明。他一生努力以儒家之谦卑、道家之超拔、释家之和善来反躬修己。记得很早以前,他在北京首次举办小型个展,展期仅几天,为了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以谤为师”的批评和探讨,特意晚上开展而无任何装腔作势的仪式,只邀约极少部分有水准的画家、论家进行面对面以诚相待的交流和切磋,可以说这是一场上门求“棒喝”的展览。当消息传开,看展的人闻讯而来时,展览已近尾声,此事一时传为画坛佳话。曾先生一直保持特立独行的风骨和“老顽童”的模样。他亲近、崇尚大自然,甚至将展览办到西湖边的小树林里,取名“林间漫步”。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我们以真理为师,以天地为师,以智者为师。逝者如斯,山河依旧,如果说艺术的尊严是来自不死的思想,那么,一个真正有趣的灵魂永远不会消逝,永远值得我们怀念!

2022年9月28日

(本文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院长,本版配图均为曾宓先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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