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一生极致,终归平淡

首页 2021-05-25 20:40:05

李叔同:一生极致,终归平淡

物道君语:

半世繁华,半世空门,

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他从未变过,

这一生对极致的追求。


海河是天津这座城市线索,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从此展开。

老三岔河口的不远处有座宅院,是由四个四合院组成,另有小花园,含假山亭阁,有些江南意味。

少年时代与朋友也时常在门口玩耍,未觉得宽大。唐山地震后全部改为民居,这里也不例外。北方的胡同一向嘈杂,如今高楼林立反而使得恬逸安闲,河水寂流,人群熙攘,这里却平静得让人驻足端详。

这座不凡宅院的主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李叔同。

李叔同:一生极致,终归平淡

▲一九〇〇年的李叔同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可是,关于他,近代史上的传奇,却从未有过如此口实。林语堂赞之:“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张爱玲叹道:“在弘一法师的围墙外,我是如此卑微。”

常言道:字如其人。或许,沿着李叔同一生的笔墨轨迹,印烙的宿命,不失为走近他的一路幽径。

李叔同:一生极致,终归平淡

▲李叔同书法 我当于一切众生犹如慈母

■ “李叔同”时代:探艺术之极致


1910年李叔同从日本学成回到这里,在府宅建一西式书房,取名“意园”,意气风发有大展宏图的雄心。他确有资格:中国话剧实践的第一人,将西式音乐、绘画等艺术理念带回国……

步入而立之年后的他也踌躇满志,专注在钻研书画艺术上,甚至退出了一手操办的话剧“春柳社”。因为追求极致是他做事的一贯风格,只有减少类别才能在一门艺术中攫取高深。

那时他的书法,亦意气风发。字傲然屹屹,一股英姿飒爽的豪气,笔画舒展,波折如吴钩扫过,丝毫不拖泥带水,魏碑意味深刻,大量的方笔应用使得字形坚挺刚正,粗重紧密,墨色充沛,笔画间距疏小,运笔舒展坦诚,与他当时大刀阔斧的革新之举互为印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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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同临《张猛龙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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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同留学日本时期书法

只是每每提及李叔同时代,世人多只了解他是名流公子,一脱离家族束缚,便习惯灯红酒绿与风尘女子多有染,声色犬马。

但其实,观“李叔同”时代书法,会发现他的章法紧凑,结字饱满,才气流露间也宕重沉稳。

一般学魏碑的字,稳当不随意,但李叔同的字,稳当之中见潇洒。只有从小受到传统教育的公子,才能有如此风范。如此学养和功底,也为后来的“弘一体”铺了先路。

那个时代流行出入风流场所,也有“去传统”之意。如何“去传统”?生活改变最为由衷,一时间与女伴同居不结婚成为时髦。新文化浪潮袭来,资深文艺青年李叔同自然成为弄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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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7年,李叔同于春柳社反串演出“茶花女”一剧。时年28岁。

李叔同面对变革中的世界,决定为极致而动发,他要和过去划裂,认为只有这样的改变才够新。

然而,公子哥是真性情,上海滩的纨绔子弟习惯善待每个人。

“青史竹如意,红颜金叵罗”双联是送给自家账房先生徐耀廷的纪念,款以学名“广平”,见李叔同对这位长自己二十多岁忘年交的尊敬。甲辰年李叔同时年25岁,虽张扬内心却保持自我,从未迷茫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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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同书法 青史竹如意 红颜金叵罗

然而不久之后,家道中落。但这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心,不辞辛苦地忙碌于津沪之间,甚至加入“南社”,有参与政治的觉悟。

他开始不满足艺术的追求,觉得还要对这个社会做些什么才有意义。未入佛门前,他的人生已然就是负重的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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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同教授人体写生时的情形。

■ 生命的转身:以退为进


生是修行,李叔同的传奇,亦在于他这一生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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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食后的李叔同

1918年,他在虎跑定慧寺出家为僧,南山律宗,持戒严格。世俗角度看,或许放弃了曾经追索艺术的理想,但追求佛法至臻也使得愈加严格修炼,至于放弃前言,是一种以进为退,与他放弃话剧如出一辙。

李叔同的人生际遇相比大众是极为幸运的,盐商家庭背景,父亲与李鸿章是同届进士。虽为庶出,也养尊处优,幼年便请专管,习文练字,以至学揽不俗,没有营生压力和过度世俗理想。

人类发展有个现象很有趣:每次带来革命性的进步的核心人物大都不是迫切需要这一需求的人。犹如普罗米修斯、华盛顿、陈独秀等,他们本可以岁月静好安然一生,但在生命的某一处,他们毅然决然走向了另外的方向,以存在与付出,让世界进步,让人类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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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同书法 卫生金镜篆书四条屏

李叔同也不例外,优渥的生活条件给予他更多学习和思考的空间与余力,去深刻理解尘间的喜怒哀乐。

“人生有似西江月,富贵终如草上霜。”15岁的他便有看破尘凡的诗句。而此后接触西方文化,去日本东京美术学校留学,本质都是在思考后延续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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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1年3月,李叔同在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图为毕业时的合影,中为李叔同。


■ 极致的放下:事佛独一


皈依佛门后,李叔同曾说过一段话:

“写字这一回事,是家人的事;出家人讲究写字有什么意思呢?出家人若只会写字,不懂佛法,那可以说是佛门的败类,那是可耻的。不过出家人并不是绝对不可以讲究写字的,但不可用全副精神去应付写字就对了,以作弘法的一种工具,也不是无益。”诸艺俱舍,独书法不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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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一法师书法 具足大悲心

作为出家人,即使字写得不好,但道德高尚,弘法至深,字一样珍贵,是为“字以人传”,佛门弟子若“人以字传”,就是留恋名利,不务正业。

弘一要确认自己出家人的位置,既然放下就应该一尘不染,六根清净。所以,书法的精进于他,是书写佛经的工具。

从此刻起,他已从追求艺术极致的李叔同蜕变成追求佛法极致的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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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8年弘一大师在入山梵行之前,与学生刘质平(左)丰子恺(右)合影,时为1918年4月15日,大师39岁。


■ “弘一体”的极致:极简至真


书法对他已不是艺术,而是一种修行、功课、观照。篆书、大楷、小楷是他每天的功课,勤练不曾怠惰。

他认为做事一定要至精要,达极致。因此,多次呼吁最好从篆书入门,主张学书法要多浏览,多读帖,纳百川而后专一的“博而约”,均是他从小就感同身受的。

篆、隶、楷、草四种书体,篆书最古。因而篆书的难度远超楷、隶,因而后两者才是初学者的练习重点。

但李叔同自有看法,认为习字应从字的“根本”入门,先需解析字的发展脉络,知晓汉字是如何通过甲骨文、钟鼎文、石鼓文的历史脉络演变至今的,了解每字的渊源,写字才会清楚通透。这一点,亦与律宗的修行相印证。严苛戒律的修炼背后,均需溯源。“受戒领受在自心的法体”是至臻到细微的。

清朝碑学兴起,书篆大家邓石如、吴大瀓、赵之谦等无一不研金石,不晓古文。但籀篆是十分难入手的,需笔法深厚,以屋漏痕、锥画沙行笔,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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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大瀓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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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石如书法

什么叫屋漏痕?犹如雨滴溅在残壁,水珠由高处一点点滑落,划出一道痕迹,所行之处皆由水滴积累而过,每一次申延都是脚踏实地、不务浮华的,恰如每事都是自我圆满的修行与感悟,踏实且深沉。

足见李叔同对任何事的要求,总是以不群的态度争取鳌头,浅尝辄止绝不是他的处世哲学。即便成就不了卓越也要有足够高的心,以勤朴清淡的心去研修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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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一法师书法 佛灭度后以戒为师

此时,“弘一体”已渐入纯青之境,饱蕴内敛、含蓄、凝练,没有张扬的气韵,和光同尘的专注事佛顶礼,书法就是修行之一,力求达到超脱、空灵的境界。

字如人性,不见骨法,处处彰显一个“收”字。

年轻时的锋芒不再,点画以藏锋起,中锋行笔,一贯而下始终如一,全无执念,不起波折,甚至一些笔画行不到位,但都点到刚好,是一种示意性的表达。

线条秉承“净”、“谨”、“敛”,呈现一种清癯的结字方式。参照小楷写经的细腻和虔诚,达成收势的饱和,一种包容万物的洒脱,一种无意取舍的超逸。乍看儿童戏笔,实则返璞归真。

李叔同:一生极致,终归平淡

▲ 弘一法师在虎跑寺背影。

■ 圆满律宗祖师,看淡临事悲欢


晚年,长居闽地的弘一喜欢采集一种叫“一品红”的花。这花的花瓣形状仿若叶片,瓣上纹路如筋,一簇簇聚集,单依形状分别不得孰花孰叶。

叶的平淡,花的绚烂,集其一体。这何尝不是李叔同对自己恳切的期冀?要极致也要平淡。

但那一年,此花衰败萧瑟,仅剩几株憔悴不堪。弘一感叹世事无常,却能释然地面对自我,也就是这种直面,使得他对极致的追求愈发的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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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10月,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是年弘一已多次染病,已如风烛残年,高僧都自知大限,能与世界从容作别。

弘一便召集弟子,做训关照。此前有人请他为长庆寺放生池之修葺撰写碑记,书文刊石,也成为了他的书法绝唱。

遗嘱中他要求弟子将常用小碗四个带去,盛满水填龛四脚,以免蚂蚁寻味爬上,避免焚化肉身时伤其性命。身在弥留时刻,心依然关怀万物、映照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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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绝笔 悲欣交集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没有留恋和哀伤,“悲欣交集”四字是为绝笔,书毕放笔,李叔同走完了在凡间的一生,瑞像恰如生前自己的预言,一切如料的坦然自若,右臂为枕,若侧卧而眠,梦境往生极乐,连辞世都如此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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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

■ 极致一生,归于平淡


晚年时,李叔同曾在讲演中提过,写字当轻字重章。若一幅字有一百分,他将“章法”赋值五十,“字体笔法”仅三十五,余下印章十,墨色五。

写字何以轻字重章?书法整篇如人生,在不于一时的超绝,若仅拘泥于一画一字,便不能一心一德,字品书格自然不高。

纵览李叔同的一生,如同他对于书法的看法:统一,变化,整齐。人生的章法是追求终极的理想。因此,他放弃研修艺术,转向更崇高的信仰,并将书法当作扬佛之事,其实是将“章法”贯彻始终。

这道理也映照在他的生平,际遇的大开大合,对应着不同时期迥异的书法风格,如一面镜子,映衬着不断追索极致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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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0年9月弘一大师在杭州留影

在俗世中,他精臻艺术,将话剧引入中国,反串女性角色,深耕至领域中的顶尖,都在向艺术极致奋进。同时他涉猎广泛,也是一种丰富的极致。

入佛门后,他将佛教思想发挥极致,那种决绝的割裂,是放下的极致,修禅、修身、修心的极致就是对于清规戒律的不苟遵照,慈悲的关怀精神更是细微到一只蚂蚁的安危。

佛教有称恶根三火:贪、嗔、痴。不去难脱轮回,弘一十足聪慧,应以不贪而简,不瞋则静,不痴通理,他的书法亦如人,佛门修行境界的高深,使得曾经的轻狂少年修养得温润圆融,南山律宗第十一位祖师也是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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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一法师书法 已离诸恶道已出诸难处 当为世依救当作世光明

极致,是他一生的写照。李叔同和弘一并不割裂,因为相同的精神传承,对于事物倾力与执着,从未变过。

阅尽繁华,湛然入寂,终内修得道,归于平淡。他将书法的审美理想升华至客观世界的提炼,涵养、学养、悟性由内而外的迸发。他的行书技法并无规则,依凭虔诚竭力,全是在心性。

李叔同:一生极致,终归平淡

▲ 弘一法师书法 愿无尽室

初夏的风,从海河边缓缓吹来,站在李叔同的故居门前,人间早已沧海桑田,只能在这笔墨脉络里,寻觅依稀可分辨的气韵风骨。

托尔斯泰说过:“人类的使命在于自强不息地追求完美。”

但在这个纷繁的时代,极致的追求已成为奢侈品。今日的我们,面对一个从人生到艺术都秉承极致的传奇,除感叹敬佩也不禁自问,纷繁的时代,我们还能寻回那份纯粹追求理想的决绝吗……

李叔同:一生极致,终归平淡

▲一九三七年秋弘一法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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