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战略视野中的美国“印太战略”

首页 2020-12-07 16:20:06

引子

2017年以来,美国特朗普政府加速推进“开放、自由的印太战略”。从地缘政治和国家利益视角出发,俄罗斯总体上对该战略持批判性态度,认为其对俄“向东转”战略带来挑战。与此同时,俄罗斯也庆幸自己并非美国在该地区的主要遏制对象,嗅到了在“印太战略”背景下运筹亚太外交的新机遇,由此作出了灵活务实的政策反应,但仍将不可避免地面临诸多掣肘。未来俄将在秉承其固有的亚太外交原则的基础上,谋求最大程度地获取战略利益。

2014年乌克兰危机以来,在俄罗斯受到西方孤立和制裁、加速推进“战略东移”的进程中,美国特朗普政府于2017年底正式开始推行“开放、自由的印太战略”。俄罗斯“向东转”与美国的“印太战略”在亚太地区不期而遇、交汇碰撞。尽管并非美“印太战略”的主要遏制目标,但俄罗斯从自身独特的地缘政治和国家利益视角出发,对该战略的意图、内涵及影响进行了相对全面的评估,并由此作出了灵活务实的政策反应。

一、批判与失落:俄对“印太战略”的认知

“印度—太平洋”概念并非源自美国学界,但美国战略界对其关注和应用由来已久。早在奥巴马执政时期,“印太”一词就数次被提及。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在寻找“亚太再平衡”战略的替代选项和对华政策转向竞争的大背景下,“印太”作为一个重要的战略概念被正式抛出。当年11月,特朗普在首次亚洲行中正式用“印太”替代“亚太”的概念,提出要打造“开放、自由的印太”。12月,特朗普政府颁布的《国家安全战略》和2018年1月颁布的《国防战略》都宣称,要把建设“自由和开放的印太地区”作为美国外交政策的优先目标。近年,通过官员阐述和出台文件报告,美国“印太战略”的内涵得到不断充实和细化。总体看,美国认为该战略地理上包括“从美国西海岸延伸到印度西海岸的区域”;经济上聚焦数字经济和网络安全、能源和基础设施发展等;安全上关注“海上安全”、人道主义援助和减灾、打击跨国犯罪和提升维和能力;落实上主要依赖2017年重启的“美日印澳”四边机制,该机制近来不断升级和拓展合作层级和范围。可以说,“印太战略”日益成为美国对华展开地缘竞争并制衡“一带一路”倡议的主要依托。

美国马不停蹄推行“印太战略”引发了对地缘政治极为敏感的俄罗斯的高度关注。作为一个东西横跨9000公里、有着欧亚双重属性的海陆大国,俄罗斯不仅对于整个欧亚地区有着复杂情愫和独特见解,更对印度洋有着特殊而执着的追求。历史上,俄国外交的核心战略利益之一即是打通通往印度洋的南下通道。20世纪60年代,在英国从苏伊士运河以东撤军之际,崛起中的苏联就试图进入印度洋沿岸,并不断扩大在印度洋的战略存在,对印度的援助长达30多年之久。苏联解体以来,特别是普京执政后,俄罗斯不仅积极拓展亚太外交,巩固与传统伙伴印度的合作,也愈加重视东南亚地区的作用。因此,俄罗斯对“印太”概念和“印太战略”进行了密切跟踪和细致研判。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的文章指出,对于“印太”这一新鲜概念,俄罗斯官方一直在“谨慎关切”和“公然拒绝”之间摇摆,总体上持批判性态度。

一是断定“印太战略”系美国刻意“炮制”的产物。2019年2月,拉夫罗夫外长在访问越南时表示,在亚洲目前存在两种一体化方式,一种是“自然的”“源自生活的”,比如“中—俄—印”对话、上海合作组织、金砖国家以及东盟等;另一种则是“人为的”,是美国建构出来的。2020年1月,拉夫罗夫再次专门针对“印太”概念表态称,俄并不反对任何“哲学术语”,但有必要了解一个新概念的实质。“印太”是“域外势力为解决自己狭隘的任务而重新安排地区现有秩序的持续努力”。2019年6月,俄副防长福明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上也指出,一些国家打着“新型地区布局方案”的幌子,试图人为推行所谓“印太战略”的军事政治集团建设,而这一概念以个别国家的地缘政治利益为出发点,对该地区并无助益。莫尔古洛夫副外长也曾表示,“‘印太地区’概念的实质十分简单,无非是要划分自己人和外人,好人和坏人,民主国家和非民主国家,这一概念的提出者显然是把判断权留给自己。

二是认定“印太”战略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军事性。在俄罗斯看来,美国竭力塑造的“印太战略”将引发亚太地区的两极化趋势,制造紧张局势,动摇现有秩序。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的报告称,美“印太战略”不仅是双边层面的机制,还强调多边协调行动。总的来说,其政策将导致在全球层面和印度洋地区出现两极对抗趋势,从而引发地区伙伴间的不信任和怀疑。拉夫罗夫直言,美国推出的印太概念“是非团结的,具有破坏性”,其真实意图在于将地区国家分为不同的“利益集团”,弱化地区性国家关系机制的功能和作用,从而确立美国的主导地位。莫尔古洛夫也指出,遏制政策的支持者和辩护者在亚太地区的行为越来越不可预测,导致地区局势越来越不安宁,而改变现有体系和国家间关系架构会动摇亚太地区现有的秩序基础。

俄同时认为,美“印太战略”将削弱东盟在解决地区安全问题中的核心作用。多年来,俄致力于倡导建立亚太安全合作架构,强调亚太地区安全的不可分割性,希望构建具有包容性、制度化的多边安全互动机制。俄罗斯认为,目前东盟通过与对话国建立东亚峰会、东盟地区论坛以及东盟国防部长会议等合作机制成为维护亚太地区安全的基石。2019年11月初,梅德韦杰夫总理在接受《曼谷邮报》采访时表示,俄“主张维护高效的国家间关系体系,该体系已在东盟基础上形成且多年来表现良好。因此,美国的倡议对东盟国家而言是严峻挑战,它或将削弱东盟的存在意义,令其失去在解决地区安全问题上的关键角色地位”。俄外交部亚太合作司司长奥夫钦尼科夫称,随着美“四边机制”的发展,以东盟为中心的多边机构的功能开始受阻。俄学者尖锐地指出,美“印太战略”使东南亚国家(主要是印度尼西亚)发现自己处于新区域的“外围”,并对地区局势的稳定带来诸多问题。

三是认为参与各方对“印太战略”理解不一,各取所需。2019年6月,俄防长绍伊古在北京香山论坛上指出,“印太”概念引起俄特别关注。所谓的“印太地区”概念有多个版本,在某些方面还存在本质区别。俄学界对此有深入细致的研究。瓦尔代俱乐部专家库普里亚扬诺夫认为,如果仔细研究“印太”概念就会发现,每个参与方都在“自我表述”,美国的立场并非处于主导地位。美国极力将东至日本、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的区域纳入其中,但遭到该地区大多数国家的“抵制。”仅就战略意图而言,俄远东联邦大学副教授卢金认为,美国的目标显而易见,即遏制中国影响力的扩展、抵制“一带一路”倡议、指控中国“破坏邻国主权”和使用“掠夺性经济方法”。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网站副主编贝斯帕洛夫道出了印度的心思:“印太战略”让印从亚太的外围走向中心,而其战略目标是在中国日益崛起及美西方对该地区日益关注的背景下建立一个地缘政治平衡的动态系统。俄外交部当代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研究所首席研究员日沃拉认为,印度不打算违反其外交政策中最重要的“战略自主”原则,对以任何形式参与军事集团始终保持谨慎态度。印不想针对任何国家和破坏东盟的中心地位,也不想与美国过于亲近并受义务约束。她同时指出,日本虽与美国在遏制中国方面目标一致,但由于与华毗邻且经贸关系密切,因此未展现出过多的反华情绪。日本更侧重于该战略的经济考量,强调印太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和航行自由,仍承认东盟是解决地区安全问题中的核心。她还认为,澳大利亚是落实“印太战略”的“急先锋”,它不仅迫切希望通过“四边机制”增强地区影响力、摆脱区域认同感的边缘性,还欲借该战略确定自身作为美国在该地区主要盟友的角色。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东盟中心副教授科尔图诺娃则称,对于东南亚国家来说,由于不同版本的“印太战略”均明确或暗含着反华取向,其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是东盟内部不团结和对“印太战略”的反应缺乏共识。

四是坦承“印太战略”的主要针对目标是中国。在美国的“印太战略”出炉后,俄罗斯学者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与“印太”有关的项目和俄罗斯根本没有直接关系,美国的“印太战略”没把俄罗斯视为在印度洋海域和整个亚太地区的重要角色。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的报告也直言,美国“印太战略”目标在于遏制中国,支持日本所提出的政策,吸纳印度,并推动东盟对华采取更强硬的立场。实际上,美国并不认为莫斯科是该地区的重要参与者,等于忽略了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该报告进一步称,“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区域”的概念并非直接针对俄罗斯,在这种情况下,美政策并非旨在遏制俄罗斯。“在华盛顿眼中,与北京的竞争掩盖了其与莫斯科关系中的困难。”对此,莫尔古洛夫认为,“如果谈及美国在亚洲的战略倡议,如跨太平洋伙伴关系或‘印太战略’”,其目的显而易见: 就是在该地区最大的国家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之间钉入楔子。”与此同时,俄罗斯确认,在该地区俄不仅没有被美国视为对手,也未能成为其潜在的合作伙伴。尽管中俄关系十分紧密,美国依然认为俄在该地区的作用是“边缘化的”。可见,俄罗斯对自己在美国“印太战略”中几乎没有的“存在感”感到些许“不爽”,甚至有一丝失落。

二、危机与新机:“印太战略”对俄“向东转”的影响

苏联解体之初,俄罗斯外交重点以发展与西方关系、恢复在独联体影响力为主,亚太地区几乎成为俄外交的真空地带。2000年普京执政后推行全方位外交政策,但直到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全球发展重心向亚太地区转移,俄罗斯精英才真正意识到振兴远东和强化亚太政策迫在眉睫。2012年,俄罗斯联邦政府专门成立远东发展部。同年,远东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成功举办APEC首脑峰会。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在国内经济持续衰退,俄西关系深陷谷底的背景下,持续振兴远东寻求新的经济增长点、吸引亚太国家投资、开拓亚太贸易和能源市场进一步成为俄罗斯外交突围的必选项。近几年,俄罗斯在亚太外交方向持续发力,务实进取,对内大力发展远东,对外推动亚太伙伴“多元化”和亚太议程“扩大化”,“向东转”的趋势不断强化。

“向东转”是俄罗斯亚太外交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延续和发展,其实施受到了外部环境的刺激和推动,因此也对外部局势格外敏感。在俄精英和学者的视野中,符合俄战略利益、有利于“向东转”的亚太地区应具备几个条件。一是经济持续繁荣。既能在俄财力不济的情况下提供远东开发所需的大量资金、技术与劳动力,又有适合俄商品出口的广阔市场。二是没有重大安全威胁,能够确保俄东部边界的和平与稳定。俄外交官曾指出,亚太地区不存在直接威胁俄国家安全利益的因素,这是俄制定亚太政策的重要出发点。三是东盟在亚太地区安全问题上发挥核心作用。俄特别强调亚太安全的“不可分割性”,始终支持以东盟为中心在亚太地区建立包容性的安全机制。2016年《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指出,俄正在努力加强与东盟长期的全面对话伙伴关系,并将这种关系提升至战略伙伴关系的水平。俄还将致力于参与诸如东亚峰会、东盟地区安全论坛、东盟国家与对话伙伴国国防高官会议等。四是能源需求旺盛且对俄依赖。作为传统的能源资源出口国,俄尚未成为亚太地区能源平衡的关键因素。鉴于俄欧能源关系疏离已是大势所趋,在亚太方向扩大出口规模、实施出口路线多元化越来越成为俄能源政策的优先方向。五是拥有发展的多样性。俄认为亚太地区尚未被“西方化”,亚太地区秩序有可能演变成一种新的全球体系,俄或将在其建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

不难看出,尽管美国本无意挑战甚至是忽略俄罗斯的亚太利益,但“印太战略”与俄“向东转”在这一广阔地区交汇碰撞,必然对俄持续推动“向东转”带来一定负面影响。对此,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的报告中指出了其中三个主要风险。其一,美国一意孤行的政策将导致该地区日益军事化,这将为俄国家安全带来新的风险,也将使俄在该地区保障国家安全的成本增多。其二,忽视莫斯科意味着美无视俄方利益,在不需要俄在印太议程决策中发表意见的条件下建立该区域架构。“在这方面,特朗普政府即使未对俄政策造成实际困难,也将与俄政治抱负相抵触。”其三,从更务实的意义上讲,美竭力使该地区两极分化,并加强化其联盟关系,这可能会破坏俄经济和政治利益。近年俄不断强化与中国的全面战略协作,印度和越南则是俄传统伙伴,俄还巩固了与韩国、日本和整个东盟的合作。如果俄被迫在该地区两极分化的体系中“选边站”,将无法与这些国家产生良性互动。除此之外,俄战略研究中心学者安东茨维托夫还道破了俄罗斯的另一个“小心思”: “印太地区”这一新概念出现之时,正值俄罗斯试图利用在欧亚经济联盟的主导地位将该联盟带入亚洲市场、努力与中国“一带一路”战略倡议协调对接之际,俄罗斯急切渴望自己的“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能够吸引欧亚大陆的国家向北方靠拢。而“印太”概念的抛出却吸引该地区国家向南方、印度洋方向靠拢。这或许也是俄对此战略高度关注和警惕的原因之一。

但是,俄罗斯学界也嗅到了美国推行“印太战略”带来的“有限机遇”。总体看,尽管俄认为该地区出现两极体系的趋势“不可避免”,但这一趋势并不是不可逆的。而且,即使中美对抗不断割裂亚太地区,俄利益与中美对抗的最前沿“仍有一段距离”,这使俄外交存在更大的回旋和运筹空间。

首先,“印太战略”有可能使俄罗斯远东重新焕发生机。2014年以来声势浩大的远东开发虽然取得一些成就,但仍未从根本上改变远东社会经济发展落后的基本面貌。理论上的“印太地区”国家占世界GDP的60%;到2040年这一地区对能源和原材料的需求增长将占世界需求增长的60%;印太地区国家的投资需求将超过1万亿美元。俄专家指出,“印度—太平洋”是俄罗斯远东迈向未来的机会:对于整个欧亚大陆来说,远东是俄罗斯进入东方的“门户”;对于印太地区来说,远东是北极资源流向亚洲的入口;远东是陆地与海洋、大欧亚与印度太平洋的交汇处,地缘政治地位独一无二,这为该地区的发展提供新的动力。并且,“印太”概念的发展可以使欧亚大陆经济发展的重点从北向南转移,在这一过程中,俄罗斯作为原材料供应商的角色有可能得到巩固。

其次,美国落实“印太战略”面临的障碍令俄有机可乘。美“印太战略”的实施依托于日本、印度、澳大利亚等国的充分参与,但目前各国在理解美战略意图、实施手段等方面远未达成高度一致。俄学者敏锐地指出,“印太”概念仍在发展之中,俄只是假装其不存在,反过来,俄要利用该概念,并尝试从中受益。俄应借机塑造自己在该地区的独特立场,继续利用自己在美眼中“隐形”的优势,进一步发展多元伙伴关系,以缓解东南亚国家面对中美博弈的不安全感。“重要的是不要错过机会,做好与东北亚、东南亚和南亚国家以任何形式进行合作的准备。”

第三,美国专注于印太地区将分散其在东北亚、欧洲和后苏联空间的精力,而后者对于俄具有更大的地缘政治和经济意义。俄罗斯在东亚的安全利益聚焦于协调朝核问题和解决与日本的领土争端,从而获得东部边界持久、稳定和切实的安全保障。美把中美博弈的战场南引,从边境安全的角度讲对俄有益。此外,如果印太地区成为中美博弈的主要战场,俄罗斯的“家门口”则更安全。俄专家由此指出:“在欧洲方向,俄罗斯仍然是美国遏制的主要对象,而在印太地区,这一角色已经让位于中国。尽管美拥有足够的资源同时在多个地区积极施策,但从俄的视角看,美着重于亚太地区是俄更乐意看到的。”

三、 灵活务实:俄对“印太战略”的应对

从自己独特的地缘政治和国家利益视角出发,经过一系列审慎评估后,俄罗斯对美国“印太战略”的失落感和焦虑感有所缓解。在看到风险的同时,俄罗斯逐渐庆幸自己并不是美国在该地区主要遏制对象,因此不仅可从容“坐山观虎斗”,密切观察中美在亚太地区的角力,还窃喜美国缺乏在其他地区“同时出击”的精力。这些判断导致俄在应对美“印太战略”时展现出一定的复杂性与多面性

在概念上,俄罗斯在公开层面抵触使用“印太”,仍坚持使用“亚太”。拉夫罗夫宣称,俄没有“印度—太平洋”的概念,它是一个“政治术语”。俄官方在正式文件和表述中坚持使用“亚太”一词。俄《生意人报》表示,“亚太”是俄支持的概念。俄认为自己是亚太地区的一部分,而“印太”则是人为构建的,并在该地区引入了分歧。库普里亚扬诺夫指出,俄罗斯官员和专家更喜欢在其习惯的术语框架内行事,其中部分原因是不想不必要地激怒中国伙伴,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怀疑美国的阴谋,并担心“印太”概念具有侵略性。西方学者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澳大利亚著名智库洛伊研究所的分析报告称,在讨论俄罗斯对亚太地区政策的细节之前,应该处理命名问题;俄明确使用“亚太地区”一词,在当前局势下尤其如此。该报告进一步指出,对于莫斯科而言,中俄伙伴关系的重要性使俄罗斯必须避免对中国的“无端冒犯”,并避免牵制中国。在这一背景下,“语言至关重要”,俄对亚太地区的兴趣远大于对印度洋或印度次大陆的兴趣。

在定位上,俄罗斯理性看待自己在这一地区的角色和地位。对外政策是一国国家身份认知的一种外在反映。在俄国的千年历史中,身份认同始终是一个关系到其国家命运的关键问题。几百年来,俄罗斯思想界通过总结俄独特的历史进程、宗教文化以及周边环境,产生了西方派、斯拉夫派和欧亚派的大辩论,俄国的东方基因也在这些激辩中得到体现和强化。但客观地看,俄罗斯工业、经济和文明核心始终在欧洲部分。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西化”仍是俄历史长河的主流,“俄一直在追求与西欧的融合”。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俄与西方关系僵局始终难以转圜,导致俄国内再次掀起对自身欧亚属性的讨论。俄政治精英逐渐放弃了对西方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俄传统的欧洲定位应和天然的亚洲利益紧密结合在一起。普京也多次表示,融入亚太是近期俄国家战略的优先方向。俄学者指出,俄将自己定位为未来亚太和欧洲之间的“走廊”,同时也希望成为亚洲国家能源和农产品的主要供应国。但俄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亚太地区的“主要玩家”。特别是近两年在中美对抗加剧的背景下,俄认为,亚太地区不断变化的秩序意味着该地区国家将美国视为至关重要的安全角色,而俄却不是这一地区的“利益攸关者”。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主任特列宁坦承,俄既非“东方之西”,也非“西方之东”;既不是欧亚文明的桥梁,也不是大欧亚的地理中心。俄国际事务委员会的报告指出,在任何情况下,俄在巩固欧亚心脏地带中的作用都不是决定性的。应该说,对本国在亚太地区角色的理性定位是俄奉行灵活务实政策的基础。

在理念上,俄罗斯继续推建自己的战略构想“大欧亚伙伴关系”。由于在关于“印太”概念的竞赛中已经“迟到”,俄学者建议俄不应冒进,而是要“适应别人的观念并为自己找到位置”。实际上,自苏联解体以来,俄一直在欧亚空间不懈推动独联体、俄白联盟、关税同盟、欧亚联盟和欧亚经济联盟等一系列一体化组织,连同欧盟共建“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和谐经济共同体”也曾是俄精英的梦想。

2016年6月,普京首次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提出“俄版”欧亚一体化方案“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几年来,该倡议取得一系列进展:2015年,中俄两国签署《关于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与欧亚经济联盟建设对接合作的联合声明》;同年欧亚经济联盟与越南正式签署自贸协定;2018年5月与中国正式签署《中国与欧亚经济联盟经贸合作协定》;2019年9月新加坡成为第二个与欧亚经济联盟签署自贸协定的东南亚国家。欧亚经济联盟也已与印尼等国签署多种形式的合作协议,文莱、柬埔寨和菲律宾等国也对此表示感兴趣。2019年11月,梅德韦杰夫总理在出席东亚峰会时表示,“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未来能让欧亚经济联盟、上海合作组织、东南亚国家联盟的大型基础设施和一体化项目对接。俄主张在欧亚经济联盟、东盟、上合组织成员国的参与下建立“大欧亚伙伴关系”。俄专家指出,一旦大欧亚项目成功,莫斯科就能在文明交汇处占据关键位置,不仅确保欧亚国家间的贸易和互联互通,而且成为沟通不同文化的桥梁。美国抛出“印太战略”后,又有俄学者提出,“印太”视角把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河内、金奈、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新加坡到班加罗尔的地理空间连接在一起,甚至提出应打造依赖印度和东盟国家的“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金奈”的外交轴心。

显然,俄既不准备全盘接受美国的“印太战略”,也不愿与其正面交锋,而是欲以范围更广、概念更模糊的“大欧亚伙伴关系”予以对冲、包容和稀释,从而达到“规避风险、抓住机遇和不沦为配角”的战略目标。正如库普里亚扬诺夫的巧妙阐述那样:俄罗斯与东盟、东北亚地区国家和印度等一样,对自由、开放和非对抗的“印太”地区感兴趣。“印太战略”是对“大欧亚伙伴关系”的补充,而非站在其对立面。

在实践上,俄罗斯着力巩固和强化一系列双多边关系。除了继续加强与中国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之外,对传统盟友印度,俄为获取经济利益继续推进双边务实合作:计划2025年前将两国贸易额增至300亿美元;加强道路运输与基础设施合作;确立能源合作5年路线图;邀印参与远东LNG和“北极LNG-2”项目并助其建设核电站。同时,俄积极呼应印度的“战略自主”诉求,有意抬升“印太战略”背景下印大国地位,以间接在该地区施展影响力。2017年俄力主印加入上合组织;2019年俄印签署总价值约100亿美元的军备出口协议;双方正在制定2030年前军事技术合作计划,还决定成立军工综合体。2020年,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中美对抗加剧的背景下,俄印战略互动更加密切。普京与莫迪总理多次通话,确认2020年内将访印。印度防长在6月底访俄,督促俄方加快S400远程防空导弹系统的生产进度,并紧急向俄提交了总价值超过10亿美元的军火采购清单。在俄印学者的网络研讨会上双方指出,中美对抗让俄印处于“有利而危险”的境地,需要协调努力和扩大合作。两国均不愿陷入他国竞争与对抗之中,俄印可能成为“新不结盟”运动的领导者。对越南,2019年5月越总理阮春福访俄并出席俄越“国家年”开幕式,双方签署多项经济合作协议。2020年5月俄铁路公司宣布即将开通从俄经过中国到越南安园火车站的铁路联运班列。对朝韩,在美朝谈判陷入僵局的情况下,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于2019年4月首次访俄,与普京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举行自2011年以来的首次俄朝首脑峰会。2020年,俄陆续向朝提供1.5万个新冠肺炎病毒检测试剂盒,以及5万吨小麦的无偿援助。俄韩开启自贸协定谈判,并签署有关韩“九桥战略”的合作计划,加强在造船、港湾、北极航道、天然气、铁路、电力、就业、农业和水产领域的合作。对东盟,继2016年俄在索契举行俄罗斯—东盟峰会、2018年普京首访新加坡并出席第13届东亚峰会后,梅德韦杰夫于2019年11月出席第14届东亚峰会和东盟商业论坛。他建议俄与东盟联合举行海军演习,以提高东盟国家的海上安全性;强调在亚太地区建立平等和统一安全架构是双方共同合作的最重要方向之一。从2015年起,符拉迪沃斯托克连续5年举办东方经济论坛,普京亲自出席助阵推介、招商引资;亚太各国领导人也纷纷前来捧场。该论坛规格不断提升,日益成为俄开发远东和融入亚太的一张“名片”。

尽管目前俄官方并未出台成型的印太区域政策,但可以看出,作为有着悠久“大外交”传统的大国,其不满足于作壁上观,竭力利用和拓展资源,虚实结合、灵活务实地参与印太地区国家的互动、竞争和博弈,争取睦邻环境,获取实际利益,提升影响力,并为实现“大欧亚伙伴关系”的战略抱负谋篇布局。

四、 阻碍与对策:俄运筹“印太”局势的前景

应该说,当前美国的“印太战略”仍处于整合和实施的初级阶段。但该战略及其产生的地区和国际影响越来越成为俄推进“向东转”政策的背景考量,应对“印太战略”也成为俄在亚太方向越来越重要的议事日程。由于俄美在该地区并非同一“重量级”的对手,加之国内外各种消极因素影响,俄在政策实施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面临诸多掣肘。但可以肯定,俄将秉承其独具特色的亚太外交原则,并为最大程度地获取战略利益展现其外交智慧与技巧。

(一)俄在主动运筹于己有利的“印太”局势时将不可避免地要面临诸多阻碍。从大环境看,未来影响该地区局势的主要因素仍然是中美关系走向。当前,亚太地区作为中美博弈的主战场,总体局势日趋严峻,现有秩序不断受到侵蚀,许多地区国家被迫面临政治、军事上“选边站”的困境。尽管俄善于借势谋势,但一旦在该地区爆发严重冲突与危机,必然会冲击俄地缘政治、经济与安全利益。更何况其在亚太地区仅为“第二梯队选手”,并没有足以影响和扭转局势的实力和资源。此外,中美贸易战对亚太地区的贸易环境产生负面影响,也对俄推动资源与商品出口形成了一定的挑战。

从俄国内看,作为面向亚太的“起跳板”和“桥头堡”,俄远东地区发展具有长期性和艰巨性的特点。由于近年俄联邦政府接连出台“远东公顷”免费租地、自由港和超前经济发展区等利好政策,俄远东开发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尚处新一轮开发的初级阶段,在疫情冲击下,面临资金短缺等一系列难题。此外,远东人口持续流失,俄民众对免费租地政策并不买账,当地申请者寥寥无几,吸引俄西部人口的目标更未达成。2018年,由于人口外流和自然减员(死亡率虽未上升,但出生率下降),远东联邦区人口数量比2010年减少2.1%。这些因素都使俄发展远东的目标任重而道远,也导致俄进一步“向东转”缺乏必要的前提与基础。

最重要的是,国家身份认同问题始终困扰着俄精英阶层。尽管俄对亚洲(尤其是中国)市场的依赖日益增强,但其安全和外交关切以及军事政治影响力都主要集中在欧亚大陆西部。经济上,俄罗斯始终渴求美欧资金与技术。俄不是亚太区域经济活动的主导力量,甚至在很长的时间内与亚太经济系统几乎完全隔离。2018年,俄与东盟国家贸易额不足200亿美元。目前,新加坡与欧亚经济联盟的贸易也仅为65亿美元。因此,无论从宗教、历史、文化还是从经济联系来看,俄都无法完成亚洲身份的内化,难以成为亚太空间的天然成员。与此同时,亚太各国对于俄作为“东方国家”的认同感也不强,习惯将俄视为“外来者”。在讨论亚太事务时,往往是“顺便、捎带”谈及俄罗斯。尽管俄热心朝鲜问题及半岛事务,但其并非主角;俄与西方关系恶化也在客观上为俄日、俄韩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形成一定的阻力。

(二)俄将继续坚持自己亚太外交的独特叙事。英国著名思想家以赛亚·柏林曾这样描写俄罗斯:“现代俄国文化一个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是它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也在其外交思想与实践中得以充分体现。尽管美“印太战略”横空出世搅动了亚太地区大国博弈态势,但俄从自身地缘政治和国家利益视角出发,始终奉行着“向东转”的几条基本原则。

一是坚持将发展亚太政策作为构建“大欧亚伙伴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俄西关系短期内难以转圜的背景下,俄将继续重视日益蓬勃发展、极具地缘政治和安全价值的亚太地区,不断巩固既得利益,开拓新的合作方向。这不仅仅是出于“向东转”的现实需要,其背后更有与“一带一路”“印太战略”等其他方案展开竞争,主导欧亚大陆一体化进程的“雄心”,最终目的是要在世界大变局、中美新冷战背景下以欧亚大国的身份打造“独立一极”。

二是坚决奉行伙伴多元化,不对华过度依赖。中俄肩并肩、背靠背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是俄亚太外交的重要基石。但与此同时,俄清晰地认识到,必须积极推动日韩、东盟甚至欧美参与远东开发,最大限度吸引外资。有俄学者指出,尽管中国是俄主要战略伙伴,但韩日不仅在俄对外经济活动中占有重要地位,且在某种意义上也平衡了中国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三是致力于发展纵贯南北、横跨东西的运输通道。俄罗斯横跨欧亚,直面三大洋,西靠欧盟,东邻日本,南接土耳其、伊朗,但欧亚大陆的主干道却均位于俄领土以南。俄战略界素有“全景视角”,在运筹大欧亚互联互通项目时致力于实现东西、北南双向的稳定与平衡。近年,在东西向实施跨西伯利亚大铁路和贝加尔—阿穆尔干线现代化改造的同时,俄极力推动资源能源经远东港口直接面向太平洋和印度洋出口,开发北极航道,力主建设俄罗斯—伊朗—阿塞拜疆“北—南”国际交通走廊等均旨在打通南北要道。

四是以双边促多边。从目前的亚太外交实践看,俄将巩固与中国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作为其亚太政策的重要支柱;夯实与印度、越南、蒙古的传统盟友关系,强化能源与军事联系;发展与日、韩、新加坡等国交往,促进投资与经贸关系;拉住朝鲜以介入东北亚地缘政治局势等,都是进一步“向东转”的题中之意。俄科学院院士、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亚太研究中心主任米赫耶夫指出,从目前看来,多边形式在亚太地区取得成功的机会较小,在短期内,亚太国家将努力维护双边关系,防止不利的外部因素介入,积极增加内部的活力与影响。

(三)俄将在亚太地区展现出最大限度的机会主义做法。实际上,俄亚太外交的机会主义和务实倾向早有体现:一方面是不甘心错失搭乘“亚太经济快车”的机遇。对亚太方向的忽视曾是俄罗斯精英的战略失误之一。回忆起21世纪的前十年,俄罗斯外交与国防事务委员会主席卡拉加诺夫尖锐地指出,俄曾沾沾自喜于当时油价飙升带来的经济繁荣,远东地区没能借亚太经济腾飞之机实现快速发展、融入经济一体化进程,这实在令人扼腕,“错失机遇无异于犯错”。另一方面是深知与西方关系短期内难以扭转而加速“向东转”。六年来,俄“向东转”政策虽有进展,仍面临不少障碍。究其根本,该政策是对抗西方的筹码还是谋求自身发展的需要,是对美欧的彻底失望还是暂时冷淡,是规避地缘政治风险的权宜之计还是立足于俄未来稳定发展的长远之策,这些仍需要用时间来证明。

美国加快实施“印太战略”后,俄罗斯亚太外交的机会主义展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一是应对心态的复杂性。既庆幸自己不是与美国正面抗衡的主要力量,可以从容地“坐山观虎斗”,但也不甘心彻底置身事外,并力图积极参与其中。二是外交实践的多面性。一面是官方屡次公开批判和反对“印太战略”,媒体配合揭露美及其盟友遏华意图,渲染地区紧张局势;一面是学界加紧研判俄在大变局下可能存在的机遇。卡拉加诺夫、特列宁等著名学者都纷纷指出,中美冲突对俄罗斯来说更多的是机会,而不是威胁。三是面对乱局的清醒与理性。基于对国际环境、自身实力和国家利益的客观评估,俄始终谋求在乱局中对“利与害”“舍与得”做出理性界定。正如俄国际事务委员会指出的那样,“俄罗斯需要做的是正确地评估自己在美国各领域战略中的真实地位”。既要充分评估美国“印太战略”可能带来的威胁,也不过度夸大俄美在该地区可能产生的对抗,目的在于“避免扩大风险和资源配置不当”。对美国“印太战略”的认知、评估与应对充分展现了俄大国外交始终以国家利益为重、目标清晰明确、手段灵活务实的外交智慧与艺术。

本文原载于《现代国际关系》2020年第10期的俄罗斯问题栏目。

作者:尚 月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亚研究所所长助理、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