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蒙特·鲍曼 | 流动的现代性

首页 2020-02-20 10:12:29

齐格蒙特·鲍曼 | 流动的现代性

[英]齐格蒙特·鲍曼 著, 欧阳景根 译《流动的现代性》,上海三联书店,2002.

“流动性” (fluidity)是液体和气体的特性。正如《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权威性的解释告诉我们的,液体和气体区别于固体的,是“当液体和气体处于静止状态时,它们不能承受外来的剪应力或切应力的作用,因而“在主要是时间维度。我们在描述固体时,人们可以忽略它的时间;而在描述流体时,不考虑它的时间维度将是悲惨的错误。对流体的描述都是片刻和简单的印象,因而在画面的底部需要添加一个日期。

流体轻易地流动着。它们或“流动”、或“溢出”、或“泼洒”或“溅落”、或“倾泻”、或“渗漏”、或"涌流”、或“喷射”、或“滴落”、或“渗出”、或“渗流”,千姿百态,不一而足;不像固体,它们的运动不易停止一一对前面的障碍物,它们或绕过、或溶解,对静止的物体,它们打开一个缺口,渗透着前进。在遭遇固体时,它们不受损害,而固体在遭遇流体时,如果固体还保持着固体的形态,它们却会发生改变,被浸透并潮湿不堪。流体非凡的流动性,使人把它们和“轻松"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有许多液体,按密度算,要重于固体,尽管如此,但我们往往倾向于将它们直观化,认为它们比任何固体都更轻。我们把“轻”或“不重”与流动性和多变性联系在一起:根据实践经验,我们知道,更轻的物体,我们更能够将它移动,并且移动得更快。

“现在”是现代性历史中的一个阶段,我们希望抓住它在许多方面体现出来的“新奇”这一实质。上面这些,就是用流动性来对它进行合适类比的充分理由。

我承认,对于每一个熟悉“现代性话语”(modernity discourse)、熟悉这一常常用来解说现代历史的专业词汇的人来说,这一主张会使他们大吃一惊、略作停顿。难道现代性不是一个从起点就已开始的“液化”(liquefaction)的进程码?难道“溶解液体中的固形物”(mellingthe solids),不一直是它的主要的消遣方式和首要的成就吗?换言之,从现代性的萌芽时期起,难道它不一直是“流动性的”吗?

这些和其他类似的反对观点是有道理的。一百五十年前,《共产党宣言》的作者创造出了“瓦解传统”这一词语。当时,他们创造这一词语,是指完全自信、生气勃勃的现代精神看待当时的社会时作出的描述,这一描述是:社会按它的习惯方式止步不前,社会的风格过于死气沉沉,而要转变和重塑社会目标,又会遭到过多的社会抵制。一旦我们回想起“瓦解传统”这一著名的生造的词语,我们的理由就会更加充分。现实应该从自己历史的“死亡之手”中解放出来,而且这种解放,只有通过瓦解传统(这也就是说,要破坏那些持续了较长时间的、藐视时间推移或不受时间流逝影响的任何东西)的方式才能实现,这一点是决定性的因素。在这一意义上,如果说“精神”是“现代的”,那精神确实是现代的。这种目的和意图反过来要求“亵渎神明”:那就是否认和放弃过去,而且首要的是否认“传统”——即,现在仍然保留下来的过去的积淀和残余;因而,这又要求粉碎那些允许传统抵制“液化”(即抵制对传统的消解和变革——译者注)进程、对传统起保护作用的信仰和忠诚。

然而,我们有必要记住,将要做的这一切,并不是要一次性地、一劳永逸地清除传统,并使英勇无畏的新世界永远摆脱它们,而只是要为更新的、更加完善、先进的传统清扫场所;是要用另外一套更为完美先进的传统,来取代原有的残缺不全、弊端重重的传统。同时,由于替代者的完美性新的传统将是不可变更的。当人们读到托克维尔的《旧秩序》一书时,会发现此书的观点是:因为“牢不可破”的旧传统早巳变得陈旧不堪、反应迟钝,而且既不可靠又行将就木,所以它是招入怨恨、应该受到谴责的,同时,它还应该被标上“加以毁灭”的记号。在这一意义上,人们可能会对此书感到特别惊奇。当今时代为前现代传统障碍的崩溃和解体打下了基础;而且,在瓦解传统的动力背后,其中一个最强有力的目的是,人们渴望去发掘和创造新的传统——以使之改变旧的传统一个具有持久生命力的、坚实可靠的崭新的传统,这样人们就能有所依靠,有所信任,并凭借这一新的传统来使得世界变得可以预料,并因而可以控制和管理。

我们要瓦解的第一种传统和要“亵渎"的第一个“神明”,是传统忠诚,是束缚人们手脚、阻碍人们前进和约束人们进取心的习俗性的权利和义务。人们要迫切地着手建构新秩序(确切地说,是新的传统),就必须摆脱旧秩序加压在新秩序创建者身上的枷锁和负担。“瓦解”传统意味着首要的任务是,摆脱挡在人们通往效益理性计算道路前面的障碍——即毫无意义、毫不相干的义务和责任。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的,要将企业家的动力,从家常义务和严密的道德责任体系的羁绊和桎梏中解放出来;或者,如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所说的,仅仅保留构成人们相互关系和相互责任基础的诸多联系纽带中的“货币关系”(cash-nexus)纽带。这种对传统的瓦解使得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失灵一一即,既让它空洞无物、失去保护,又让它失去武装、暴露在外,从而没有能力去反抗企业促成的行动准则和企业塑造的理性标准,更不用说去和它们分庭抗礼、平分秋色了。

瓦解传统的这一决定性的开始,使得传统这一领域为工具理性或者(就像马克思所阐释的那样)为经济这一关键性角色进人并占据支配地位(如韦伯所说的)大开方便之门,现在,社会生活的“基础”,为其他所有的生活领域创造了一个“超级结构” ——即, 这样一个典型的时代产物,它的唯一的功能就是为社会的连续和平稳的运行服务。传统的瓦解导致经济更加摆脱了传统政治的、伦理的和文化的阻碍。它积淀出了一个新秩序,一个首先按经济标准来界定的新秩序。这一新秩序比它所取代的旧秩序,更为“坚不可摧”,因为它不像旧秩序,它能防止非经济行为对它的挑战。大多数能向新秩序施加压力,具有颠覆或改变新秩序能力的政治或道德力量,已经破碎不堪,或者说力量已经变得过于弱小,不足以完成这样一件艰巨的任务。我并不是说,经济秩序一旦建立起来,就会移植到社会生活的其他部分,使其他领域的社会生活再次受到教育,并让它们皈依到经济伦理的“佛门”之下;说经济秩序开始控制人类生活的全局,是因为,不管在其他的生活领域里发生了何种情况,就经济秩序唯一关注的连绵不绝、持续不断的再生产来讲,它都是毫无意义、不起作用的。